噢，這是誰的麥子，誰的田野？
　　噢，那個解開辮子的女孩是誰？
　　辮子解開，她不和任何人離開。
　
此刻，年屆半百的塔緹雅娜還在我眼前，剛說完年少時故事有了些情緒，躲到廚房偷抽菸。她翻攪鍋裡的馬鈴薯，邊唱起古老民謠。窗外霧藍天空剛下起雪，空氣透著某種躁動，裡頭混了風聲、森林低鳴，還有無言的滯悶。歌聲穿過靜寂，盪來陣陣回音。
　
一顆顆油亮馬鈴薯起鍋，配盤醃漬肥豬肉，硬是在老屋餐桌上擺出久違的宴席。塔緹雅娜生澀地招呼，邊就著微弱衛星訊號，看起雪花片片的古早蘇聯肥皂劇，隨劇情起伏，時而驚呼，時而沉靜，時而低語。一旁我們偷偷拿出輻射監測器，對著馬鈴薯，計算要吃幾顆才安心。
　
假如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，附近沒有任何人聽到，它到底有沒有發出聲音？
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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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一四年，台灣核能爭議正熱。僵了三十年的核四案，蜂擁街頭聲浪中似乎轉眼要走到個關口。我和彼時合作搭檔廖芸婕甫在歐洲剛做完上個報導專題，想著能在這波浪潮裡做點什麼，便藉地利之便，起行前往白俄羅斯。
　
八、九〇世代的人大概對車諾比都不陌生。成長過程裡，這個教科書裡的樣板式名字，就像核災代名詞，每每在沉滯的核能爭議浮上點檯面時，賦予一些想像。然而，隔著地理和時間，那依然斯拉夫的名字，始終只是遙遠的寄情與恫嚇。
　
二〇一一年，我在國境北端的東引軍營，和其他人一起看著電視裡海岸線上炸開的核電廠。所有人都沉默了，那是從小僅有耳聞，甚或玩笑嗤之以鼻的畫面，首次出現眼前。往後兩個月，我們奉命每天提著沉重的核生化儀，到海邊測量輻射塵。每當東北風吹來，隨指針微微波動，你能真實感知那無色無味的存在，正不斷流過身軀，漂向後方的家鄉。
　
來自同為漢字的地名，一切頭一次那麼近。往後，沉寂僵局像突然醒了過來，議題攻防日趨白熱，搭配傳入的即時畫面不斷升高衝突，逐漸推向決斷點。
　
不可逆的決策背後，許多效應卻非關即時。當所有目光集中於當下持續發生的事件，那些在已成歷史記憶的名詞裡活了三十年的人們，現在如何了？
　
烏克蘭境內的無人鬼城普里皮亞季早已是觀光景點，充斥在網頁廣告和臉書上炫耀式的探險貼文裡。旅遊團當日來回，天天在電廠石棺前打卡合影，輻射塵實際落下的北方，卻罕有人造訪。那年春季南風，將大半汙染物吹向一線之隔的白俄羅斯，落入數千平方公里土地。至今，記錄之外數以千計的居民，仍隱居在官方公告的輻射禁制區內。
　
事件的挑戰往往不是最駭人部分，一切視線遠去後，生存才正要開始。生命走過片刻抉擇，在漫長的遺忘裡活著，鋤下歲月，記憶斷裂的時光。
　
那年夏天，我們來到白俄羅斯。歐陸僅存的強權國度，封鎖一切足以釀成爭議的消息，此刻正大張旗鼓籌備國慶。史達林時代的灰色街道，重新染上豔紅標語旗幟。如同所有面臨困局的國家，脫離現實的簡單方法，便是訴諸民族情感，轉向年代久遠的昔日光輝，並希冀人民能跟著暫時忘掉手邊一切，跟著高呼口號。
　
至少在首都是奏效的。多數人喜歡放假時，還能觀賞遊行表演，在這醫生僅月入台幣一萬元的國家，這是難得的華麗娛樂。然而隨行友人告訴我們，上週警察才在市中心公園壓下又一波示威。警棍齊飛，人們遭逮捕丟包，非常熟悉的劇情。
　
忘掉當下，往遙遠故事裡追尋典範。紀年的起點不斷前移，如活塞般竭力在近世抽出個真空。權力關係，角力記憶取捨。人們藉古老過去描繪虛幻的未來，至於當下，則更像是意識之外暫居的時空。
　
是以當我們向時下年輕人問起車諾比，多數人皆無比生疏。國境東南那片荒野禁地，像是已被畫到集體意識之外，更別提裡頭還住著活人，這事就如同所有圖紙上解決了的問題 。
　
官方敘事裡，這塊區域的歷史停在一九八六年。事發多日終於承認災變的蘇聯政府，連夜遷走三十多萬人，拆毀村屋，填土掩埋。禁區倉促畫下，一切封存。名為自然保護區，卻諷刺地由軍隊把守。官方歷史大抵到此為止。
　
沒寫下的，則是無數人漫長回家路。樹林裡新墳，暗暗標誌晚近年份。每年復活節前後兩日，昔日村民回到災區憑弔故人，其他安靜日子，零星人們或是回家，或是建立新家，翻過哨口外偏僻土路，成為理應死寂的大地上不存在的住民。村落重新有了生機，一些較大的村子，甚至有做生意的小貨車定期送來補給：蔬果、麵包、書報，偶爾還有城市家人託來的包裹。
　
生命以獨特韌性，在輻射荒野生長著。如同禁區裡異常繁盛的野生物種——如今這片土地，竟是歐洲少見的野生動物樂園。生存回到最基本形式，抵擋隆冬霜雪，搏鬥毒蛇狼群。相較之下，輻射是隱形的存在，只在多年後上門。
　
日出躬耕，日落便閉起門戶阻擋威脅，靠屋頂掛著的小耳朵，維持和外界一點聯繫，偶爾和隔著好幾鄰空屋的村人，一起坐在樹下發呆，這便是漫長的日常。家家戶戶顧著屋後菜園，什麼都種，屋內所有空間則留給遙遠故人，掛滿從神祇先祖到過世孫兒的照片。
　
房子隱身密林裡的瑪麗亞，牆上最大張的是幅耶穌聖像，來自過期的二〇一一年日曆。那年她抬頭看見黑雲，天空燒了起來，轉成耀眼橘色。一如戰爭景象。放射線燒壞她的胃，也帶走她先生，卻諷刺地給了份穩定差事。她的兒子在禁制區的管理單位擔任司機，收入尚稱穩定，每日開趟公家車，順道載來生活所需。
　
凱特則在村角荒野邊界，種了片茂盛異常的菜園。夏日斜陽裡，鮮綠馬鈴薯開了花，恣意長滿整片山坡。無人村落裡，她精心打扮穿了件碎花洋裝，邊介紹起一落落引以為傲的作物。幾年前狼群從林間竄出，咬了她的腰，咬死了身旁友人。此後便剩她跟兒子了。牆上猶掛著孫女的玩偶。孩子出生於事件那年，上小學前死於腦部病變。
　
少部分村裡還開著小賣店，儘管一切物資匱乏，酒類銷量始終不輟。在國營農場工作的兩個年輕人告訴我們，政府對眼前輻射威脅的解藥，是提供每人每天一百西西的伏特加。官方說法是，酒精能中和輻射線。農場篷車破舊的補給櫃裡，除了簡略罐頭麵條，下面塞了滿滿的小瓶烈酒。三十年前那波大遷徙裡，蘇聯政府用同樣說法安撫災民。之後五年，這是他們接收到的唯一醫療。一天一小瓶。
　
在今日的村落，酒精已是無望現實的唯一緩解。老者忙著耕作，兒女用以物易物的微薄收入買醉，鎮日遊蕩村路，數著時辰。一段訪談結束後，婦人央求我們陪她走趟雜貨店，買罐大瓶伏特加，省得晚點挨兒子打。老者
　
念舊回鄉，帶著在大遷徙中難以適應外界經濟與脈絡，跟著回來過活的後代，成為這些村落裡典型的組合。
　
事件突如其來， 撕裂數個世代難以為繼的人們，帶走他們的新生。剩下的人，遁回一切開始的地方，試著用記憶裡剩下的本能，一天天度過餘生。這裡沒有像魯賓遜漂流的精采故事，生存不是使命，生存是日常。
　
沒人知道裡頭究竟有多少人。在這現實之外的真實國度，人們默默到來，也在寂靜中離去，不留痕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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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啊……史達林！」年輕城市女孩，聽我們說起強人的名字，露出一臉陶醉神情。八〇年代末期出生的她，足足差了兩個世代，仍透過神話般的想像心馳神往。聽烏克蘭朋友說，基輔時下最熱門的夜店也叫「史達林」。統治者名諱，隔了半世紀，成為潮流標籤。在這什麼都遲滯難以確定的年代，果斷前行、風頭浪尖情懷，成為不少人心效法之所向。
　
但又有哪些事能真的果斷？除卻威權，平凡人看似堅毅的決定，往往只因山雨欲來，一念之間，轉身便是此生，只留長夜裡不斷疑問。有餘裕的人，得以戲劇化地感懷關鍵時刻的犧牲與勇氣；對那些無預警走過時代的人而言，只是情勢所逼，只是生活。是仍然未解，只漸漸衰微的進行式。莽蒼大地，人影蒼茫。
　
樹林裡天空已暗，塔緹雅娜依舊歌唱：
　
她刺痛著
她刺痛著
割下田裡的麥稈
　
直到太陽升起
　
她變成一棵白楊樹